“Rosy，Rosy，”Annie興沖沖跑進辦公室，“你看看這期《Voyage》，杜文文身上穿的是什麽——”

午飯時間，辦公區人來人往的，環境嘈雜，她的腳步在李玫身邊慢下來，瞅著電腦有絲猶疑，“親愛的，你這是——”

“噓，”李玫趕快噓她，“小點聲，別被人聽見了。”

“哦哦。”Annie平時也是眼眉通透，剛才那確實是意外了，Rosy一說，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，趕快拉把椅子坐下來，壓低聲音，“怎麽——要跳槽啦？”

雖然是在外企工作，平時都用英文名互相稱呼，洋得不行，但除了高層以外，內部交流當然還是用漢語，Rosy和Annie的崗位都不需要寫英文郵件的，所以她一看到屏幕上的英文就知道有情況了。明知道太八卦會惹同事不悅，但還忍不住問，“去哪家啊？Offer已經拿到了？薪水漲了沒？”

“不是跳槽。”李玫索性把瀏覽器最小化，同Annie一起端著杯子去打咖啡，“賺點外快——倒鋼材。”

“哈？倒鋼材？”Annie有點蒙，“倒什麽鋼材？”

“也是才發現的，阿裏巴巴上可以找到很多國內公司，批發鋼材的你曉得伐？你就記下價錢，然後同國外的廠家聯系，他們需要就給報價，問什麽你就轉問阿裏巴巴上的廠家好了，都談好了，你就把地址給那邊廠家，就說你是公司在國內的代理，讓他們把貨發過去，聯系方式當然都留你的——這樣一單有時候能賺十多萬，少的也有兩三萬的。”

2008年，這個數字聽起來有點嚇人的，他們公司好，每年都漲薪，今年雖然全球效益不佳，但還是象征性一人多了兩百元，就這樣，這兩個小姑娘也只能說是月薪稅前過萬，一個月十幾萬，幾十萬，Annie疑心自己在聽天書，“真的——真的假的啊？”

“我已經拿到兩筆了，不過這個是有風險，兩邊有一邊不可靠後續都得找你。”Rosy解釋，“簡單點就是找個公司掛靠了，你從裏面抽成，也能拿一半，風險小點，就是錢也少一些。也不止是鋼材，什麽鞋子、衣服……外國人什麽都要，就看你找不找得到了，反正都是寫郵件溝通，一般不打電話，就寫著唄。”

“我說你最近怎麽老在打字。”Annie恍然大悟，有點小受傷，“——這麽好的事也不和我說，Rosy，不夠意思啊。”

“真要打算瞞著你，剛才就不告訴你了。”李玫會解釋肯定也不怕她生氣，“我才做半個月，門道沒摸清呢，敢給你介紹？其實也挺累的，因為得不斷發郵件，不是每一個回郵件的都能成。”

她給Annie介紹了好幾種通過阿裏巴巴發家致富的辦法，“還可以做代發，掙個辛苦錢吧，就當是免費客服。一天也能有兩三百，不過那個要開旺旺，我們在公司也不方便，你媽打字要是快可以教她。”

S市的小姑娘，對經濟都是敏感的，Annie聽得用心，卻不肯承認自己動心，“這麽辛苦，那想想還是算了——你幹嘛呀，怎麽忽然這麽拼，家裏急著用錢啊？”

“沒有，是我忽然發現，人必須努力。”李玫掃了Annie手裏的雜志一眼，斷然地說，“如果連想要的衣服都買不起，活著還有什麽勁？”

“還在想那件小裙子啊？”Annie頓時心領神會，她有點好笑，“真的這麽喜歡，淘寶買個仿款嘛，現在不都已經有現貨了嗎？未必就和正品有多不一樣。”

“淘寶已經有評論了，就是和正品不一樣。”李玫的意志絲毫沒有軟弱，“那你說，Annie，五千塊一件的衣服，是不是真的買不起？其實也不是呀，銀行卡裏怎麽就沒有這個錢呢？——舍不得買而已，你說人活得這麽扣扣索索的，真的不覺得失敗嗎？反正我算是想明白了，沒錢就想辦法掙，沒個好爹那就得自己努力。”

“和你們家小李吵架啦？”Annie哪裏還有猜不出來的。

李玫哼一聲，“提他幹什麽？分手了。”

“不會是就因為那條裙子吧？”

“也不是啊，他說覺得我配不上穿五千塊的裙子，那就說明我在他心裏不值五千塊咯。”Rosy說，“那既然大家都在講錢，我現在賺十幾萬了，幹嘛要和連不值五千塊的男人在一起？”

她主動拿起那本新的《Voyage》，狠狠地盯著杜文文身上那件漂亮的盔甲式大衣，還有被吹起的大衣下擺露出的水晶裙面：一直以來，李玫都沒有特別強烈的進取心，也覺得自己的天分和成就大概也就是這樣而已了，最多混個經理級，就是職場之路的最高點。她也的確沒有什麽向上的動力，家裏給不出太多支援，砸鍋賣鐵湊個首付吧，一個月五六千的房貸也著實承擔不起。李玫還是很滿足於現在的生活的，一個月能買一兩件心儀的山寨，將來和男友結婚，對方有婚前房固然好，沒有也沒什麽，雙方湊湊買個婚房應該還是不成問題。所以她並沒有什麽提升自己的動力，回到家也從沒想著再看點書，考個證什麽的。

但現在，只要一想到掙了錢至少能買自己想穿的衣服，不需要再去淘寶搜盜版，最重要還是經常一搜一個晚上一無所獲……李玫就覺得渾身都充滿了力量，發自內心地想要上進。“總有一天，這樣的大衣我……一個月一件有點不現實，但一年我也能買一件吧？至少在我心裏不至於連想都不敢想，覺得自己不應該擁有吧？哪怕是為了獲得意淫的勇氣，我也要多找點賺錢的門路，嗯，最近有時間還是多看點英語吧，回郵件的速度希望能快點，看信的時候也不要老查字典就好了……”

“對了，這雜志說什麽的呀，有品牌采訪？”這些話她不想對Annie說，幹脆直接跳開了，好奇地問，“【韻】真是越來越牛了哈，《Voyage》封面都上了，還有那個GA投資，雖然肯定沒吹得那麽厲害，但應該也挺屌的吧？昨天我看電視的時候，東臺的晚間新聞都在放這個事情。”

“就是呀，”對GA這個集團，兩個小姑娘肯定是有認知的，但很難感知到被GA投資到底有多厲害，論壇上的科普貼看了也是半信半疑，總覺得有點吹噓。但能上《Voyage》封面，那就是真的厲害了，她們平時經常也翻閱這本雜志的，別說封面了，印象中就沒看到國產品牌上過內頁。“封面專訪呢，有十頁，大品牌都沒這麽多吧？還是模特的封面，連明星都沒用。”

“是用不起還是什麽呀？”

“不是吧，就是想用杜文文吧，那個設計師好像非常喜歡杜文文，每次都用她走開場和閉幕啊。”

“照片拍得挺好看的。”

說到服裝，兩個小姑娘馬上嘰嘰喳喳地議論了起來，“噢！還有對GA的專訪呀？”

“不是還帶了照片？你看這張就是他、設計師還有杜文文的。”

“凱文阿諾德……挺帥的呀！”

“設計師也還蠻漂亮的。”

“怎麽不是秦巍來拍？”

“他倆到底是不是一對？”

當然，話題也很快就跑偏了，對她們來說，訪談內容可看可不看，重要的還是杜文文的美圖，當然還有喬韻的緋聞，對於這篇報道，她們只要知道【韻】越來越屌，也就夠了，反正，這種采訪能有什麽內容呢？無非都是些吹捧和堆砌，她們最關心的衣服價格、下一季新衣的風格，搭配的心得，永遠不會出現在裏頭。

“她指定要自己的攝影師來拍的？這麽有個性？”

“我現在越來越好奇這其中的因果關系了——《Voyage》中國的主編脾氣一直都這麽好嗎？這麽桀驁不馴的設計師也願意為她牽線，介紹給GA，還是因為GA看中了她，所以她才這麽隨和？這應該是兩年來第一次有新的中國攝影師登上《Voyage》的封面吧。”

“你這是在問什麽？GA是因為什麽買下它嗎？”

“不，我只是想問為什麽她得到這麽特殊的待遇。”派對一角，幾個金發碧眼，削瘦濃妝，一看就知道經過精心保養，甚至可以說是精心微整容的女人笑成了一團，“她到底是睡了誰——《Voyage》中國的主編，還是GA的Kevin。”

“如果她睡的是《Voyage》，那麽《Voyage》一定睡過Kevin。”

“拜托，我記得中國版主編已經四十多歲了，而Kevin今年還不到三十。”

“男人的口味可很難說，”這語氣是高深莫測的，“而且亞洲人都不顯年齡，尤其是中國人，想方設法地讓自己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好多……”

“Mandy，Mandy，”姐妹團喝了一口酒，急急地說，“e on，不需要這麽保密吧？給我們點內幕消息——Kevin看上的到底是誰，主編還是設計師？”

“也許還有攝影師。”

“姑娘們……”Mandy有些無奈，但亦不無竊喜：時尚圈就是這樣，充斥著八卦，甚至也沒人會不承認自己是八卦精，如果一個時尚圈派對居然少了八卦和酒精的話，那它就絕不能稱為一個成功的酒會。只是從前，她只有聽的份，今晚可能是她第一次成為八卦的焦點。每個人都想知道GA對這個中國品牌的格外禮遇到底是為了什麽。在玩笑一樣的八卦下，潛藏的是含而不露的興趣：是的，他們有一件T恤曾是話題，引起過買手和編輯們的註意，但這也僅僅是讓【韻】進入他們的知識庫，不至於完全陌生而已。

衣服已經進入了薩瑪莉丹，在Saks5也有一個小小的櫃面，那又如何？太多太多這樣的品牌曇花一現了，曾名噪一時的潮T品牌數年後黯淡收場的故事，在紐約制衣區街頭一抓就是一把，還沒來紐約開過秀呢，甚至連巴黎都沒去過，這個品牌都還沒正式進入他們的視野，評論界也未曾為她沸騰，這就絕對不算是進入主流。

作為時尚界的中心，她們有這個自信：沒有引起她們註意的，就是小眾。這麽個小眾得不得了的邊緣品牌，登上《Voyage》中國的封面——考慮到國籍，這也沒什麽，但自帶攝影師？占據了這麽多的頁數？甚至，還有一整頁的GA專訪，為她鼓吹？

雖然看不懂報道內容，之前對中國版也說不上多註意，但對行規的熟悉，也依然讓他們嗅到了這份待遇的特殊，並燃起了濃濃的疑惑與興趣：雜志先放到一邊，GA的做法背後一定是有理由的，難道真的是因為私人感情？

是的話，其實也不奇怪，這個圈子充滿了裙帶關系，沒人會因為上位方式去Judge誰，至少在你還得勢的時候不會，以GA在業內的地位和Kevin的身份，如果【韻】是因此上位，他們倒還會對她格外客氣——明擺著的事，GA的皇太孫自己的品牌，怎麽可能發展不起來？

這些心態，Mandy再了解不過了，她的眼神從一張張臉上掠過：《佳麗》的編輯，Saks5th的買手，Chole的鞋履部門買手……說不上是頂尖高層，頂尖高層也絕不會和她搭話，但也已經是在業內站穩腳跟的中層了。她們對這樁交易的判斷，顯然是一致的：【韻】獲得了超出自身資質的待遇，它根本就配不上被GA收購，你也可以說，她們覺得GA做了一筆不明智的交易。

“不是每件事都蘊含著感情因素在裏面的。”她含糊其辭地說，“難道她就不能憑自己的本事得到高層的重視？”

“噢，e on！”

“Pfffff——”

她政治正確，但毫無意義的發言立刻被噓，“說點有用的，不然下一輪酒沒人會買給你喝的。”

“拜托，這是個派對，酒水本來就免費。”Mandy翻了個白眼，但仍認真地解釋，“沒有什麽感情因素，GA的投資只是認為她值得……她得到的一切待遇都是自己爭取來的，包括《Voyage中國》也是如此，沒有人因為什麽理由給她特殊待遇，全靠她自己要求。”

“並不是每個人要求了就會有用的，”《佳麗》編輯不以為然，冷冷地說，“我們並沒有生活在童話故事裏。”

“的確如此，不是每個人要求了就會有用的，你得非常厲害才行。”想到她旁觀的談判過程，同《Voyage》中國的編輯閑聊到的拍攝花絮……Mandy的語調裏也情不自禁地染上了一分鄭重：雖然她在談判上丟盔卸甲，沒占到喬韻一點便宜，但卻沒有因此對她產生怨恨——當然，也沒這個必要，產生敵意，那就是敵人了，她不需要為自己樹立一個這樣難纏的對手。“這就是她，一個非常、非常非常厲害的小女孩，相信我，你不會想成為她的敵人的。”

她環顧四周，將那些不以為然的微笑盡收眼底，在心底嘆了口氣：她們不太喜歡她，這也可以理解，這是權威被冒犯後本能的反感，盡管雙方沒發生交集，但她們仍感到自己的領地受到了侵犯。也許以後她們會越來越不喜歡，甚至想給她找點麻煩——

“別擋在她的道上，她會毫不留情地把你踢開，”想到David在臨行前透露的一點八卦，她再次誠懇地勸誡，盡朋友的本分，“別傷害她的感情——她的記性很好，就像是野獸那樣的好，你對她有敵意，她會知道的——相信我，姑娘們，別以為你們見過勾心鬥角，和她鬥，你們絕對贏不了的……”

“喬小姐你好，我是小劉。”

正當紐約的時尚派對隨著夜越來越深，漸漸進入高潮的時候，B市的人們也逐個從溫暖的被窩中抽身出來，開始了一天的工作：在即將舉行的新聞發布會場地裏，這位身穿著中檔西裝，一臉機靈勁兒的青年在史秘書長的陪同下迎了上來，熱絡地和喬韻握手招呼——以他的身份來說，這份禮遇可以說是非常難得了。

“我這次過來，主要是想和您預先溝通下整個流程問題，也做好各方領導的接待工作。領導還問，場地是否有些小，拍攝起來會不會不好看？”小劉顯然不是那種思想僵化的官僚，很懂得和體制外的設計師——尤其是男朋友是大明星——尤其這個大明星還是院士家兒子，關系網遍布全國——的設計師打交道，稍稍寒暄後，說話就相當的直白。“這個發布會我們也會重點關註，如果說理想的話，計劃樹立為中國品牌走出去，向外輸出文化，彰顯軟實力的一個典型，所以如果有什麽想法的話可以盡管提出來，看看我們能不能設法解決。”

“場地應該是夠大了。”喬韻也很客氣，連聲感謝了一番政府支持，雙方把話都說圓了，她這才含著笑容，很直接地說，“但的確有一個問題，需要您來解決一下。”

“您說您說。”什麽問題都沒有，怎麽顯示得出能力？小劉也是精神一振。

“就是有這麽一個細節。”喬韻就當著史秘書長的面，很自然地說，“我們拿到了你們這邊列入的出席人員表，這裏面有B市設計師行業協會的幾個名額，問題是這樣……我們這個發布會，就不希望這個協會出席，這個協會的任何人我們都不歡迎，尤其是劉會長，他已經進了我個人的黑名單。”

“什麽？”這要求的確太離奇了，小劉一時都沒反應過來，吃驚地重覆了一遍。

“我們已經說好了的！”史秘書長大叫了起來，充滿了被背叛的憤怒感。

“您看，”喬韻理都不理史秘書長，直接和小劉對話，她甜甜地笑問，“這個問題，您是否能為我們協調一下啊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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